亦 仁
写下这个题目时我多少有些惶惑。标题往往是不能涵盖全文而揭示其旨要的。
传统的中国画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化,逐渐形成了相对固定的审美标准、创作程式。一个画家从踏入它的门槛的第一天起,就自觉不自觉地受制于这些框框。于是就有了诸如李可染先生“以最大的功力打进去,以最大的勇气打出来”的治艺宗旨,并发出“入网之鳞,透脱为难”的感慨。因此,大凡有抱负、锐意创新的艺术家,无一例外地会遭遇困惑,举步维艰。画家王成硕即是其中之一。
1986年夏,王成硕经过四年系统而严格的专业训练,从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国画专业毕业。扎实的艺术功底加上聪灵透脱的悟性,使王成硕的艺术道路顺畅了许多。不久,一幅《血与火》就在画坛崭露头角,入选了由文化部、中国美协主办的建军60周年全国美展(当年南通市唯一一件入选作品)。次年,《打家具》在中国美术家协会举办的“中华杯”全国中国画大赛中又获银奖……入展获奖渐多,20多岁的王成硕就有了“吞吐宇内傲睨天下、投鞭断流”的豪气。说实在的,《打家具》的成功并不能说明什么,也就是说成硕的创作还没有理论的自觉。事实上,他没有沿着这条路坚实地走下去。他什么都画,在不断的探索中转换自己,但最终没有画出自己的风格来。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正实实在在地在重复着别人,这使王成硕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他说:“横亘在我和艺术之间的巨大障碍就是辉煌而伟大的传统,我左冲右突,却不能破网而出;我追寻创作和人格的自由与自我,但举步维艰,甚至一度陷入创作荒芜期,创作冲动日见衰减”。此真可谓:觉醒越早,痛苦越多;才情似水,磨难也重。但痛苦与磨难恰恰是促成艺术嬗变的决定性因素,谁经受得住,谁才能早日挣脱那面有形无形的大网而略领风骚。
适在其时,童年往事又唤起成硕的回忆。文革中,他随当医生的父亲去里下河地区巡诊,那河网港汊密布的地域,篷帆硕大的风车,雄浑激越的水乡号子,以及凸现我们父兄生命动势的劳作,都深深地打动着他,感染着他。泓阔的视觉空间,清新自然的气息,而民间传统的唱凤凰、贴门神、打莲湘……都给成硕稚嫩的艺术心田,注入了恒久的想象力。深入其间,更有踩高跷夸张诙谐的表演,苍龙舞新奇健劲的律动,以及补碗、打铁、砖雕花、吹糖人……这些失传或几近失传的手艺,使民间的天空广阔而鲜活起来。成硕在这最初的滋养中,于血脉深处烙上了民间艺术留给他的印痕。
二十多年过去了,成硕决心重新投身其中的这片土地还能寻到他所需要的东西吗?但他相信,水乡深处,那片孕育过华夏五千年文明最初源流的土地,那个叫青墩的庄子,那些出土的陶斧、石锛、骨刀,应该能给他创造的激情,赋予他生命的灵性。
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十多年间,王成硕每年都要去里下河水乡采风。他住农家小院,喝糁儿粥;在苇丛中捉河虾,寻找那些早已弃用而散落于农人屋舍角落的风车部件,那些曾经滚动着农人希望的碌碡。水乡的变化是惊人的,茅舍已不复存在,自来水从龙头里流出来,就有了一些优雅。但是水乡的本质没有变。成硕经常自带干粮,行走在水乡深处。日出而行,日落而归。口干了,喝一口水乡的水;走累了,就躺在水边,久久地望着蓝天,聆听水的呼吸。冥冥之中,他发现天地间蕴涵着感人至深的东西,质朴中隐含至美,平淡中凸显神奇。多少次,他寻一叶舢板,立于船板之上,晃荡出美妙无比的波纹,看它舒缓地向四周扩展,一任自己的性情在广袤的水乡大地上自由倾泻。成硕更喜欢猫着小腰,掐着秧苗,与农人一起栽插。当汗流成溪,累得筋骨酸疼时,他就有一种畅快,一种生命的活力,也就有了创作的欲望。水乡的风,涤荡了他身心的积垢;民间艺术的滋养,使他决意要冲破传统之网的禁锢,来一个近乎脱胎换骨的再塑造。“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成硕走进艺术创作的一个崭新天地,也探索出一种属于自己的艺术语言。
前人画里下河,可谓多矣。他们把水乡的水草、田舍,都画得出神入化,并将水渲染得玲珑剔透,波光粼粼。然而这些图画最缺少的就是里下河水乡的魂魄。它的历史感,它的精神内核和它的神韵呢?成硕把风车仅仅作为水乡的一种符号。他舍水而就风情,将民俗、劳作、心灵等文人要素,一一入画,浑然而成一幅祥和平静、充满世俗人情、生命期待的饱满图画。风车、篾筛、小船、水跳;荷锄、捕捞、哺乳、小憩.....完全是世俗社会的生活场景。《风车系列》充实而不繁琐,饱满而不张扬,于和谐热烈中透出平实和厚重。《黄桥烧饼》、《青墩神韵》用夸张变形的手法,将民俗事象、历史事件、人文意境等有机融合。传统绘画中的各种皴法在此不能直接用于描绘里下河之景,传统的构图法则也失去效应,画家自觉已寻着了一种新的画面构成。这两幅作品在中国美协主办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50周年全国美展以及全国中国画大展获奖后,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副主席、著名国画家刘大为先生给予高度评价:“很有地方特色,吸收了民间艺术的精华,又走出民间,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成硕的努力不仅拓宽了传统的创作模式,而且以新的语言和构成改变云云众生的审美定势,引导人们走进他所发现的美的领地。那是形神观念、时空表现、意蕴构成,乃至笔墨章法上一次大胆突破。
成硕的画集专业画家的艺术素养,民间美术的抒情手法以及传统艺术的意蕴渗透和西方美术的现代构成而自成一体,散发出令人激动的艺术芳香。他苦行僧一般的水乡跋涉,长期融入民众之中,接触到丰富、感人的民间艺术,并对其有深刻的认识。只有在这些民间艺术中,创作才能成为一种纯粹的心灵感知与直觉运动。那些行走四方的民间艺人,不拘形迹,自由发挥着他们的想象力,随心所欲地组合画面与色彩,他们不拘成规,依据自己对世界和人生的感知,创造出属于他们自己的艺术。质朴、稚拙、大胆的构图与整体效果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与内心激情,有着惊人的美感。成硕对民间艺术的钟爱,加之对中西传统美术的研究心得,以及自己所具有的艺术悟性和进取精神,使得他逐步摆脱了原有的理性与观念束缚,从固有的创作模式中挣脱出来,用自己的心灵去感受事物,透过表象触摸事物的内在韵律、机制与活力,然后将其熔铸成和谐而充满生命力的艺术整体,并力图达到大象无形(道体)之至高境地。在这方面,他已迈出可喜的一步。
读他的作品,我们惊喜地发现,水乡的阴柔轻滑、飘渺无定的程式语言受到极大的冲击。成硕在用笔上看似野战无序、用色上随意点染,构成上纵横捭阖,但却给人以粗头乱服中见姿色,纵任无方中显功底的感受,颇有不经意中见匠心的艺术特色。成硕笔下的水乡,色彩更加丰富,体量更加厚重。如此深邃的意境,如此感人的情思,使人感念万千。风车下,扁舟鱼虫皆入画;大堂上,婚嫁礼俗成隽永。无处不在的生机,无处不在的诗意。幽邃、饱满、明快,构成王成硕国画创作新的主旋律。他的画作没有丝毫的颓唐伤感,那些看似怀旧的作品,其实是成硕创作的一种自觉。他说,我要留住失传的手艺(历史中精妙的风景),留住一种精神。
值得一提的是成硕国画的色彩运用。他将中国民间的大红、大绿运用到妙处。涂大俗之色,收大雅之效。画面因之明亮而独具冲击力,也使其厚重内容多了几许生机与亲和之力!尤其红色的渲染,看似随意,却是精绝之笔。它使画面跳跃,烘托出市井小民渔人农夫对生活的热爱,成为水乡风情系列中的主色调,也契合了表现民俗风物和劳动者的精神内涵。绿色又使画作平添许多祥和与温馨,并充满恒久的生命力。而以白色或灰色勾画人物,其憨态可掬,拙朴与力量跃然纸上。作品清爽剔透,令人咀嚼。这是地域文化、水乡生活在画家创作意识中形成的审美积淀的爆发,而充溢于作品中的盎然生机和阳刚之美,则是江北男儿特有气质和秉赋在创作中的自然流露。
成硕的画作远不能承受详释历史的重负,但它却实在兼有某种史诗的品格。在这里我们读到过去,也读到未来。青墩文化的溪流五千年流淌至今,于在江海河交汇之地,在与现代文明的碰撞交融后,它能成就一代艺术大师吗?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国家高级美术师的王成硕在艰苦的追寻中,于民间艺术的天空中,呼吸与滋养,已然创造出属于自己也属于时代作品。他是“透网之鳞”,走出民间的天空,于更广阔的天地里自由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