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其银
瘗鹤铭作为大字之祖倍受文化人珍视。在镇江倾巨资打捞瘗鹤铭残石的今天,拥有瘗鹤铭拓片的藏家似乎格外“神秘”──每幅拓片的背后都有许多动人的故事。
1913年,有个叫禇秉铎的人去丹徒(其时镇江属丹徒),得到一份瘗鹤铭拓片。禇秉铎何人?不得而知,但李堡禇姓是当地几个大姓之一,后来拓片一再在李堡出现,我们有理由怀疑他是李堡人,且禇秉铎肯定是个读书人,这从他得到瘗鹤铭后留下的颇有见识的文字可以证实:
“瘗鹤铭有水前及水后两种拓本,水前拓本宋淳熙前本海内不多,得水后拓本──因原石陷落江中至淳熙中挽出后所拓也。碑书于何时无所考,《集古录》指为顾况书或为陶弘景书,亦无证。石共五文,自左至右,今仍之存真也。纪元二年(1913),余往彤徒焦山访之摩挲者再得是拓,不啻将焦山残石移诸几案间耳。”
这段文字不算通畅,且原文将陶弘景书为“陶景弘”,落款时间为庚申年(1920)孟冬,毛笔字书写,与拓片一起存留。这表明禇秉铎不仅是个读书人,而且是个喜欢书法的人。当年去镇江交通不便,他去了且专门寻得“摩挲者”,得到瘗鹤铭拓片,可见是有心人。回来后又仔细研读,7年后留下这段文字,足以证实他是个碑帖爱好者。
然而,写下这段文字后不久,这幅拓片很快到了潘树声手上。潘树声,字敩安,世居李堡镇,其父为晚清秀才,以教读为生。课子甚严,每授一篇古文限燃一支蜡烛,故潘树声古文功底深厚,在南通师范学校读书期间得到校长张謇赏识,毕业后留校任教。数年后,潘树声任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教师,民国初年,奔父丧回归故里,如皋沙元炳聘他为如皋师范学校校长。他酷爱书法,不知什么原因于庚申孟冬即褚秉铎写下那段文字之后不久得到了瘗鹤铭拓片。潘树声喜不自禁,研读揣摹之余,查考志书,用工笔小楷写出瘗鹤铭全文,并附言曰:“今石刻虽漫,而有真、塏、势、掩、廓、土等字,笔意颇佳,旧摹全文中转失之,乃知摹本正,多错误,而志书录以为据,所谓以讹传讹也。敩安又题。”
潘树声任如师校长,声名甚好。志书称其“布衣粗食,不贪财色”,并云其“一生博览群书,诗文、书法皆佳,书法喜爱临摹北魏郑文公碑与张猛龙碑……”从他留下的这幅小楷书写的瘗鹤铭全文墨迹看,其书法很见功力,颇得北魏郑、张碑帖真意。
奇怪的是,潘树声并未将拓片久留,他很快将之转赠另一位文士田美如,并陪嫁似的赋诗一首相赠。诗文曰:
江山风月无常主,
残碑断碣何足数。
偶有会意成坐忘,
吾未尝欤君未取。
此书不肯留姓名,
此石无言阅今古。
兰亭初写属何人?
搔首问天天不语。
田美如何人?未见根底,有人说是李堡镇财政所一位田姓工作人员的祖父,未证。但潘树声后来任过国民党实业部文书,并做过安徽省政府秘书,以他的交友范畴,能以瘗鹤铭拓片并题诗相赠,肯定是位德高望重的硕儒。所谓“宝剑赐于英雄,红粉赐于佳人”,潘是酷爱书法之人仍以瘗鹤铭拓片赠之,田美如肯定是位懂书法且博学的人。
光阴似箭。转眼潘树声、田美如作古,瘗鹤铭拓片又不知何时传到了李堡何乐手上。何乐做过教师,在李堡镇工会任过职,平时好收藏,也喜欢动笔墨写点文章。据何乐本人说,他的瘗鹤铭拓片是从栟茶人手上花800元购得的。800元在当时是个大数,他得手后并没有久藏,因常在南通某报副刊发诗文,他将拓片转赠该报一位编辑。谁知这位编辑不懂书法,一次何乐引荐李堡另一位朋友去访他,酒酣耳热之际编辑竟欲以拓片赠之。这位朋友明白瘗鹤铭拓片比较珍贵,说:“这是大礼,你我初见我不能收,如卖给我则可以。”遂与何乐商议,何乐耳语:“这东西我在栟茶收的800,你就给他800……”
于是瘗鹤铭拓片辗转栟茶、南通之后又到了李堡人手上。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事隔不久,那位编辑又打电话来,说北京来了位客人,懂书法,想看看瘗鹤铭拓片,要何乐带朋友携拓片去通,二人商量后以“拓片已卖于他人”为由婉拒。
如今何乐已经仙逝,李堡的这位“朋友”不肯露宝,故不便写出他的名字。可以告慰读者的是,藏者博学多能,写得一手好字,常有墨迹见诸报端,与笔者也是好友,日前曾以拓片示我观摹,仍存88字,保存良好。尤为难得的是,与此拓片有关的禇秉铎、潘树声等人的墨迹也一一俱在,清晰可辨,这对研究拓片的来龙去脉颇有帮助。
瘗鹤铭拓片价值到底如何?《辞海》对瘗鹤铭有这样的阐释:瘗鹤铭,著名摩崖刻石,华阳真逸撰,上皇山樵正书。其时代和书者,前人辩说纷纭,有以为晋王羲之,有以为梁陶弘景,有以为隋人,也有以为唐王瓒、顾况,但均无确据。碑文残缺,字势雄强秀逸,历来评价甚高。原刻在江苏镇江焦山西麓石壁上,宋以后被雷轰崩落长江中,至清康熙五十二年(1713)由陈鹏年募工移置山上,后砌入定慧寺壁间,今残石尚存。
书家对瘗鹤铭评价最早最高的是宋代黄庭坚,他认为字字“势若飞动”,对其推崇备至,并借以告诫后人“小字莫作痴冻蝇……大字无过瘗鹤铭,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苏东坡也认为大字难写,说:“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所以明代王世贞为瘗鹤铭题跋曰:“余不识书,窃以为此铭古拙奇峭,雄伟正逸,固书家之雄。”综合多家评述,瘗鹤铭代表了南朝时期书法艺术的最高水平,它是成熟的楷书,但是能从中看出楷书发展过程中的篆隶笔势的遗意。
瘗鹤铭全文133字,出水后能拓全93字本极少,李堡人所存拓片有88字──可能当时拓全了,在传承中遗失5字,尽管如此,已属不易。从《辞海》和书家所述可知禇秉铎、潘树声当年所见殊为难得,其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也颇具文雅之气。而后来拓片以金钱量之传之,就有点令人不敢恭维了。
这幅瘗鹤铭拓片的传承,可以让人从中品味中国书法的精妙与艺术魅力,也可以从收藏者的变换看出李堡镇的文脉以及与之相关人士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