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应和
海安东去、如皋北上各三十里处,有一座美丽的古镇,名曰西场。宋时南迁苏州、泰州的仲氏在此定居,传承着世代书香,明洪武元年开挖的栟茶运河穿镇而过,明嘉靖刘景韶平倭纪念碑亭屹立于风景河畔,清乾隆、嘉庆父子进士仲鹤庆、仲振履名扬江左,镇上艺术馆、纪念馆摩肩接踵,古宅民居鳞次栉比,学校教馆书声朗朗,庙宇道观香火不息。民国以来,建国以后,仲蔼人、魏建功、范韧庵、仲许、仲贞子、仲兆鼐、吴义勤、陈歆耕、鲁羊等当代名流的文章翰墨为西场古镇增添了无尚光彩……西场是名垂青史的千年文化古镇,名符其实的中国书法之乡。
因笔者孤陋寡闻,尚无法从宋明古籍中寻找到对西场人文历史的考证。眼下只对晚清《无掩节录》作些肤浅研究,以飨读者,以示后代。《无掩节录》系著于清道光年间的一部仲氏家世笔记,作者为仲贻菊(1779-卒年不详,1837年在世),原名贻瑄,后更名达,字淡人,仲氏六十七世,派行“贻”字。清嘉庆十七年(1812年)赴广东兴宁县令仲振履处教馆,后又随其至东莞县衙帮理账务,次年捐监发湖北试用。清道光六年(1826年)任湖北省丰乐河镇巡检,道光十一年(1831年)为母唐氏取得旌表。
《无掩节录》为手书本,通篇以工整的馆阁体小楷书写。书中详尽记述了仲贻菊的惨淡人生和西场仲氏的家道兴衰,文字描述细腻生动,情景交融,实为一部晚清乡镇文人为了功名前程而苦苦挣扎的人生奋斗史,一本记载晚清海安地区民俗风情的社科书。
此著由著名书法家、西泠印社社员仲贞子先生(名谅,字贞子,仲氏七十一世,派行“肇”字)生前收藏,他知我热衷于地方人文历史研究,我爱人仲美娟又系仲氏族人(仲氏七十三世,派行“伟”字),故他将《无掩节录》及仲贻菊的另一手书诗集《且憩山房诗钞》,仲荔亭(仲氏六十五世,派行“耀”字)著《怀人诗》共三部著作借我复印,使我拥有了研究西场仲氏的第一手资料。今年是仲贞子先生诞辰100周年,我谨以此文向仲老在天之灵致以深深的谢意。
一、西场仲氏的家道兴衰
仲氏始祖为春秋孔子的高足仲子路。西场仲氏宋时由山东南渡,迁苏迁泰,再迁西场,从此结束了丧乱余生后的逃亡生活而在此定居。仲贻菊在《无掩节录》中写道:
“家居西场镇,去皋城北三十里,缘叔高祖以珍公(仲氏六十三世)精通农灶二业,富甲一乡。柳原叔曾祖(名之琮,字苍璧,仲氏六十四世)能承先人之志,就古树造园亭一所,延留当时名士如陈大山父子、郑板桥、李复堂及皋邑文人逸士、画师名流,无不款留投赠,结社联吟。西席冒山民夫子课教三代,山阴胡西垞先生葬于园侧,立碑岁祭数十年,未缺礼。”文中对仲以珍清康熙年间在西场成功经营农灶二业,仲柳原又在西场依古树建筑园亭,他们为仲氏家族的兴旺所作出的贡献给予了赞誉。
仲氏“古树园”旧址在原西场镇政府北侧,仲贞子生前曾邀我前去观看,现场唯见胡西垞墓碑,碑体也已斑驳点点。清乾隆年间,名扬中国画坛的“扬州八怪”郑板桥、李复堂等人及如皋诸多名流都曾慕名前来西场古树园,他们结社联吟,切磋画艺,仲氏更是款留投赠,盛情相待。此情此景可见仲氏古树园的建造规模及精致程度并非一般。此正是当时仲家大门楹联:“养成民恪,组合社交”的真实映照。
仲氏后裔多系书香门第,族人推崇正派、清高。正如仲贻菊所言:“近代以来,当不离乎读书、耕田两事,别无可取,只有能守先人轻裘,与共之风,至于利较锱铢,在所不屑。”仲氏子弟唯有将刻苦攻读、求取功名视为振兴门庭、荣宗耀祖的终极目标。
仲贻菊写道:“尝听先祖母闲话,谈及松岚叔祖发解之由,缘松岚公之祖母查太宜人,少寡,叔伯不能抚恤,自携两龄幼子回娘家守志。其子芍坡公(名素、字洛英,仲氏六十四世)就泰邑入学。其孙松岚公(仲鹤庆,字品崇,号松岚,仲氏六十五世)中乾隆壬申恩科解元,甲戌进士,四川大邑县知县,为人刚直,罢官而回。现今三子(仲振奎,字春龙,号云涧,我国将小说《红楼梦》改编成戏曲的第一人。仲振履,字临侯,号云江,又号拓庵,清嘉庆十三年进士。仲振猷,字季鸿,号云浦,清嘉庆十三年举人)亦颇英伟,将来光大仲氏或此家也。”仲鹤庆及其子仲振履为清乾嘉两朝父子进士,荣载海陵史册,轰动泰州、西场。“松岚公未中之时,十分窘况,终年不离西场,全赖各家资助。是故拓庵叔于戊辰科成进士,即用知县分发广东时来西场祠祭。”
然而,仲氏好景不长,仲贻菊在《无掩节录》中写道:“孰知温饱误人,求医无药,仲氏狼狈,皆由此病。所以三十年中,眼见瓦解冰消,终于不振也。当日镇中三百余户,有能自构一檐者只三姓,余皆赁租仲氏房舍,凡庵观寺院其无二山主可知,至今各无立锥,惟余家尚有临河一旧大门耳。”
仲氏家道中落,还有另一原因,即仲苍璧于乾隆十三年(1748年)在胡西垞怂恿下,以80两银子从泰州邓孝威处购得《国朝天下名士诗观》的全部印板,由胡西垞助其校订,请回工匠将断板修复,印行于世,计三集40卷。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如东栟茶徐赓雅因《一柱楼诗集》遭文字祸殃,剖棺戮尸,子孙坐诛。仲苍璧惊吓之下,将印板尽交如皋县衙,再解通州、扬州府。本来将书中应禁之人的作品抽毁,原书仍准行世。但因仲苍璧惧祸,竟将印板久贮于南京夫子庙,不幸尽悉烧毁,几番折腾,财力精力皆损失惨重,家境一蹶不振。
仲贻菊的青年时光,生活十分凄凉,他在书中自述:“乙丑残年(1805年,嘉庆十年),饥寒交迫,更值风雪连旬,虽倒树寻根实无觅醉之计,夫妇两口束手待毙,不得已将祖遗煖床售钱八千八百文,作燃眉之急,向三弟借西房之床眠也,勉强度过暮岁,入年十日罄矣。”
仲贻菊以纪实的笔法叙述了他贫穷潦倒且万般无奈的境地。写道:“自庚午冬月,余苦无衾,每日用十六文租人破碎不堪之被二条,期以十日一付,过期则卷怀而居之。一日二更始回,榻上空空,行灶下又无一薪,腹中饥火欲燃,思之无计,自携瓦瓶向聶日升热酒馆中赊取。至则见有巡司长随,高坐谈笑,未便直入,诚恐贻讥,携瓶遥立,待其去而后沽之。转身,灯内无油灭矣,复赊蜡烛二支持回,念及灵前久未上饭,不若再赊羊肉以代之。卒之羊肉取至,而瓶中之物又成为冰矣,不得已以两大砖虚支于轩外,安瓦瓶于上,得破萝筐裂之以焚,撮取在手,向烛头引火,刚刚燃着,竹片生硬,将酒瓶倾倒滚泼满地矣,心中烦燥不可言喻。回头见羊肉在案,再向行灶,用火煮之,先供灵柩而后啖啜,食之不能下咽。细思室人生平不食此物,见之欲吐,不觉满腔痛楚,顿成血泪千行,秉烛进房,坐以待旦。”
细读上文,真是活脱脱一个晚清落魄文人青涩酸苦的人生写照,仲贻菊虽能不耻向街坊酒家赊酒,但又自恃清高不愿与官家照面,虽明知妻子生前厌恶羊肉腥骚,但却别无他法另觅供灵之肴,实在是走投无路,受尽了命运的捉弄。加之他平日肩不担,手不携,厌家务,疏炊事,怎不落得个“饥火欲燃”“满腔痛楚”“血泪千行”!
晚清嘉庆、道光年间,政治腐败,经济萧条,民不聊生,像西场这种边陲小镇,虽部分乡民经营农灶,少数居民从事商业,也只是勉强度日而已。至于那些苦苦追求功名的清贫文人,祖上留下的一点家业,历经十年寒窗,也大多坐吃山空,只能过着那“开锅每虑粮无着,欲睡先愁被不租”的凄苦生活了。
一部令人心酸的家世笔记,大略记录了仲氏家族清代康熙、乾隆至嘉庆、道光年间的兴衰历史。
二、仲贻菊的十年寒窗
仲氏世代书香,族中长辈们自然尊崇“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的现实,他们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信条严苛地训诫着族中子弟,而那些期盼改变命运的学子们在重重压力下也只好自觉、不自觉地以“将相本无种,男儿自当强”来作为苦熬十年寒窗的动力,这就是中国封建社会独有的科举制度所带来的社会现象。仲贻菊也无法逃脱命运的枷锁,他在《无掩节录》中写道:
“四叔为余发蒙,八岁聘师课读,每日进书斋两度,不过奉行故事而已。皆因母教姑息,师傅未便呵责,终朝在家嬉戏,独不敢出大门耳。年十七岁方附从于石澧原夫子馆中,两年功夫始由《四书》读起,将《五经》读毕。开笔以至成篇,居然应试,素平窗艺,叠蒙击节称赏。当日期许过分,尝曰:汝肯以青衿一领而终其身耶?十九岁时,吾母见吾兄不能酬应,欲令余弃书谋为生计。澧原夫子本余族姑父兼表叔也,面见吾母力争曰:吾徒功夫将亏一篑,使之自弃,深为可惜,愤急而言曰:三嫂即可,我必不可!今年不索修脯,试后不售,听其自便可也。澧原夫子之恩普矣哉!”
此段文字中可知仲贻菊入学较迟,且并不用心,十七岁方真正入学馆,弱冠中读完《四书》《五经》,这才能开笔成篇。还多亏恩师石澧原爱徒心切,不收修脯,而得以留馆续读,避免了辍学的厄运。现实及机遇给仲贻菊以启发与激励,学业和见识大有长进。他回忆此段经历时写道:
“受业于石澧原夫子座下,约束甚严。每日两餐,限时而返,迟则下楚。终朝温习经史,抄录文艺,无片刻暇。夜宿书房,同人灯火三更,夫子必待鸡声初唱而后止,行以常,未见劳倦。三八日文期,命题作制艺一篇,应制诗五言八韵,黄昏交卷,如同考试,阅文立案,首列为荣。”
据仲贻菊诗作《五十自记》记述:“弱龄悲枣栗,廿载负糟糠。”他四岁丧父,失偶又二十年:“贤孟邻空择,豚儿本久忘。”他在客粤宦楚期间,母亲三度迁居,而自己却在外十九年未归。他空有满腹才学,但郁郁不得志。族中之人“辛苦成家者,标我为飘泊浪子;守户之犬者,薄我为落拓狂生。是以不待人远我,我先且远人也。终日巢云馆中谈诗,松岩座上喝酒。”此间在西场友人邀请下,于西村三间草堂设馆。嘉庆壬申年(1812年),得仲振履援手,赴广东兴宁县衙设馆。仲贻菊在《无掩节录》中写道:
“余就上房设馆教读,每月送洋钱二元,衣物络索添补,在他人殊以为淡薄,而余则初从自求轩中走出,已觉天渊之判矣!”
此后,仲振履调任广东东莞县令,仲贻菊又随之帮理账务,每年账上支取百金,略为宽裕。
十年寒窗,终因仲贻菊就广东藩库纳粟捐监,于清道光辛巳(1821年)发湖北试用,咨补丰乐河镇巡检而划上句号。
三、仲贻菊的儿女情长
仲贻菊十八岁时情窦初开,虽石澧原夫子管教甚严,但还是引出了一段儿女情长之轶事。《无掩节录》记载了其中的精彩:
“吾乡自元旦日起至四月初八佛生日止,各村妇女向有入庙拈香之俗。”三月初三,仲氏书田叔祖路经书馆,对澧原夫子曰:“儿曹攒眉搔首,想必文机滞涩……令随老夫闲行,不妨腹稿于中,或者气局愈见开拓”。于是夫子破例放假一天,让弟子们游趟庙会。并嘱:“今日香客甚众,粲者如云,汝等即当随喜,早回莫误,我不往也。”夫子言毕,众生蜂拥而出,直奔庙宇。仲贻菊写道:
“所见大半油头粉面,柳绿花红,无出类拔萃者。行至女僧庵前,见一村姑髻簪素心兰一枝,本无十分姿容,然淡妆窈窕,举止闲雅,顾影自怜,以眼角抹余,大有欲行却步之态。同人见其注意在我,不觉目笑存之,余亦面涨红潮,退避不迭,彼此各归,付于行云流水而已。”
从文中可见仲贻菊与此村姑或似有一见钟情之嫌,而一旁好事者却以恶作剧掀起一场风波。
“旁观有好事者,代作诗词书笺饵我。余未辨真伪,情不自禁依韵和复,嗣后月下花前,终觉此情脉脉。月余,又届文课发落之期,夫子以文卷示阅,见其浓圈密点,超拔冠军,方当私喜不已。夫子曰:汝慢去,我有一物请教。随手向箧中取出,余视之,魂魄若失,无地自容,非他,即步和情诗之原纸也。夫子盛怒,将欲置我于死,责之曰:观尔笔力雄健,吐词高旷,将来拾青掇紫,夫复何难:此等心胸,礼仪有亏,德行何在?我方视尔飞鸣,不意流于下品。余惟百口难辞,甘心受惩。叔祖母钱儒人从屏后步出,笑曰:诗中奁香体,亦不可缺此一格,虽然一时昏迷,尚不失为风雅,余后再误不可。当时受此羞愧,无从稽其头绪。孰知家晴江兄与盛西村两人做成圈套,其意欲效平山冷燕中之宋信行为。”
“女甚聪敏,兼有才识,不为所惑,因事败露,执此首告,余亦姑置勿论。异日,女尼终以此事原委直䜣闺中。天下事竟有移花接木,弄假成真之妙,余于此段因果十分信之。此女尚属待闺,余已久经成聘。后女以锦绣诗囊见寄,余即以前诗书扇报之。徒教梦里巫山,捞取水中明月,同唤奈何而已。今日此人已抱孙久矣!言之可笑。”
清晚期社会相对封闭,封建礼教还比较盛行,但对于仲贻菊这些青春萌动的才子们来说,也并非是不敢跨越的一道篱栅,风月邂逅,情诗唱和也还是敢于尝试的。不过遗憾的是仲贻菊落入学友们戏弄他的圈套之中了,不然也有可能成就一段浪漫的姻缘。
清嘉庆六年(1801年),仲贻菊22岁,十月初六与李氏完婚。这李氏“静默寡言,钗荆裙布,生平少笑容,日事针刺,有问亦不答,邻里半疑为哑,居常寂如无人,而其实内有主见,善于料事,惟绝不多出语也。”
仲贻菊初见李氏并不以为然,日久后见李氏既贤惠又精明,既大度又节俭,尤以夜深人静,怀裹小儿,手纳鞋底,候夫夜归的贤妻良母形象,使仲贻菊“沉醉顿醒”,誓言“丈夫不能谋生,何以自处!”《无掩节录》中对此情此景描述如下:
“室人善于中馈,极俭无遗,每一炊终日,粗粝自甘,从无怨言苦态,余惟日事女工,他人作嫁,所获些须,半应米值,半助酒资。是以余得随荔亭叔祖、郭苍原、许巢云论诗斗酒,借以遣闷。每日自辰出黄昏始回,或三更半夜不定。室人无挑灯之夕,未晚即掩门枯坐。偶一日,夜深酒醉归来,隔窗见有亮光射出,奇之,推门以入,见室人连衣坐榻上,怀中裹儒儿,手纫售卖之布鞋底,为来日清晨买米计,闻之,沉醉顿醒,长啸起舞,丈夫不能谋生,而藉妻孥手活,以为养命之计,何以自处!”
对仲贻菊的交友,李氏也曾告诫于他:“君出言如矢,深无剩意,乐则称爽,疑则成锋,以此交友,今世不宜。”友人盛西村谓仲贻菊:“阁下不在家中,我不敢擅入厅后,尊嫂不言而威,使人生敬。我与阁下无三日不饮,饮或长夜,酒冷茶寒,时随更换,而尊嫂绝不厌烦,听之毫无声息,较我之狮吼河东,不啻天地之别也,可羡可慕。”
可惜的是李氏于清嘉庆十三年(1808年)因病亡故,仲贻菊万分悲痛写道:“一味悲妻之死,浑忘伤子之离,其间委屈,虽用十石墨不能录其万一,种种大波澜、大结构,恍如海上三神山,或隐或现,乍合乍离。”
四、仲贻菊的政绩与孝德
仲贻菊从接触官场至进入官场,全赖仲振履的引进与栽培,仲振履在成进士分发广东兴宁县令时,带他进县衙设馆教读,仲振履调东莞县令后,又让他管理账务,并为他垫全捐监的全部费用。仲贻菊深知自己得官之艰难,为官之规则,他写道:“凡功名富贵,妻财子禄,总不过逢场作戏,最多无过百年,终必丢下这一副臭皮囊,也从血性中发愿,不敢受人深恩,不肯结成死劫,所以诸事无可无不可,生平所受过人之折磨,虽懦夫之所以不能忍。”任湖北丰乐河巡检后,他恪尽职守,恩威并用,花五年功夫把一个顽劣民风的穷乡僻壤治理得井井有条。他在《无掩节录》中作了一些不甚详细的介绍:
“自到兴宁后,衣食无虞,既不能办理刑钱,多得□□,又不可专权舞弊,籍取多金。仅待两块洋钱,岂能将一座石头牌坊高高竖起。”
“所谓有志者事竟成,天随人意,竟得六叔栽培,自到东莞后,苦蓄八十元,求六叔垫足,就广东藩库纳粟。先使吾母,且得教子成名之微效。后又积凑二百金,换赤金叶子千两,用蝇头小楷写成家书一通,共计四十八行,禀寄吾母,存贮于家,用作建坊之费。”
“六叔笑曰:以子之度,堪居司马别驾之班,好好做人,终当成汝。”
“丙戌三月,奉文咨补丰乐。”
“四月初四日接印,此缺新设未二年,一切毫无旧章。本无衙署,每月用二千五百文租房以居,前任已经饿死。百姓之刁顽,书役之疲玩,人情之刻薄,盗贼之众多,更不可□□□□车日。猛以济宽,搜捉盗贼痞棍,痛加拷掠。暇则采访□□,如有酗酒滋闹者,即就通衢杖责。未一月,而其风颇属淳朴。迄今将近五载,竟通年不复用两片竹板矣。”
仲贻菊老母,既得旌表,又膺诰命。身后之衣衾棺木也已早为准备,仲贻菊满心欢喜,特安排为母亲庆贺一番。“己丑(道光九年(1829年))九月初七日,周孝廉将勅命一轴送到,用黄绫袱包就,供奉于吾父木主之前,合家设祭叩贺。择于十二月二十四日恭上勅命,先将公馆内外打扫洁净,挂起灯彩,铺满毡毯,令书吏骆金鹏看守衙门,总理一切。派总头领江春领率众役,常川伺候。派总役陈升专管东厨,监守筵席。拨皂吏李芳、沈泰穿起号衣,戴上高帽,立于公馆土垣小门之外,禁止喧哗。拨民壮王顺、熊茂穿好号褂,系上腰刀,立于二门之外,听奉传呼。家奴杨巽、谭升齐立于阶下。高堂之上以两桌联之,设香花银烛,以高座锡碗装看席全副。围碟二十四盘水鲜果品,错落参差。余则朝衣朝冠,举家大小亦灿烂铿锵,安置大椅铺垫,奉请老母南向高坐,梁间安金漆盘龙勅命龛于上,金花彩球垂于下。赵姬立于左,小婢荣桂立于右,余立于席之左侧,仪、儒、倓三孙排立于席之右侧。家人杨巽、谭升齐跪于阶下,口称:请老太太上宴!余捧酒跪献,赵姬接杯奉上,余施三叩首礼。凡热吃,初次汤馔及前五簋,俱余逐一跪献,□□□逐一奉上,俱逐一行一跪三叩首礼。二次汤馔,令赵姫跪献,余接□□□,凡余叩首于前,三孙同随叩首于后,其间令书吏就阶下叩贺。后五簋,令三孙逐一跪献,俱逐一行一跪三叩首礼。家人叩贺毕,令保甲、役差以两人分一班,挨次叩贺之。饭则令倓儿一人用小手高捧跪献,口言请老太太多吃一碗!余目睹耳闻,不觉痛泪交倾吁,儿之父若母,皆不能亲与此盛典也!宴终,令花炮齐放,炮纸为之盈尺。合署俱赏以酒食,然后洗盏更酌,围坐以谈,问吾母曰:今之宴乐否?吾母亦为之大笑。余又曰:皇恩浩荡,母德高深……”
以上叙述,虽觉繁碎,但仲贻菊对“勅命”庆宴的描写确是生动、形象且惟妙惟肖。巡检——作为清末最低层掌管地方治安的官员,他可以动用的公私权力也仅此而已了。他对皇恩,对母德的虔诚、崇敬在字里行间都痛快淋漓地展示出来,令人唏嘘不已。他的这段叙述对研究晚清时期海安地区的风情和民俗都有着一定价值的参考作用。
五、仲贻菊的诗词评介
仲贻菊诗书画俱佳,其小楷工整刚劲;画尤擅墨菊,洛阳纸贵;而诗词又更为出色,且佳作连篇。现选录《无掩节录》中《题墨菊》七绝三十首如下,
“今夏溽暑,热不可当,且而家事奇幻,官味稀松,久欲回家又不知家在何处,向前且渡又不知手撒何年,胸中之一团郁结无从发泄。而索画者又络绎不断。因得题墨菊七绝三十首,用上平下平三十韵聊作遣闷避灼之具耳。”
题墨菊
米家砚北竹楼东,一样花开却不同。
茧纸铺来霜皎洁,朝朝两袖挟秋风。
花须淡淡叶须浓,踈密阑珊适所从。
写罢尽教先自赏,不遮箬笠不支筇。
千重墨浪泛春江,积雨新晴透午窗。
不待西风廉捲起,花容人影两无双。
爱他绝世好丰姿,未免开时惜较迟。
信手涂来随意卷,沿门乞赠此花诗。
着纸能由笔兴飞,霜前月下影依稀。
一笺横扫须臾了,三径就荒我未归。
琢句裁云日不虚,酒酣落纸意如如。
洒将甘谷清泉水,留与人间饱蠧鱼。
不羡辉煌艳紫朱,只因本色少人扶。
那知心远身犹迩,惹得黄花笑老夫。
置身何必问云泥,写照参差各不齐。
也有根苗也有骨,崚嶒肯为夕阳低。
最清华让此花佳,梅竹兰堪与子偕。
莫道芬芳清若水,教人何处觅根荄。
白玉黄金负此胎,惯从淡处一枝开。
年来我亦情如许,不费西风细剪裁。
世间耐久磨墨人,妙处难通笔有神。
本地风光无限好,不轻容易写天真。
挥毫落纸如烟云,更比秋光洁十分。
绚烂岂如平淡久,君当怜我我怜君。
不受陶濳顾盼恩,自家画就自评论。
寻常肯惜如金墨,心迹分明纸上痕。
淋漓十指水云寒,把笔临风画骨难。
毕竟篱笆终摆脱,空余瘦影出毫端。
无人送酒扣柴关,冷署无奇得点闲。
想到故园时隐几,抽毫约略探秋山。
十亩秦川郭外田,含烟濯露墨花鲜。
杖头缺乏研池饱,无酒居然也学仙。
金飚瑟瑟雨萧萧,采撷言寻路太遥。
写到意酣还自笑,一支秃管助花娇。
偶与金英订淡交,那知竟似漆投胶。
请看缣素堆盈几,索画篱门带雨敲。
我是江南旧酒豪,从无重九不持螯。
只因贪饮襄河水,泼墨淋漓满缊袍。
古砚难穿当铁磨,元章画癖又诗魔。
雨花乱坠空空手,倚遍阑干七字哦。
不隔山涯隔水涯,向东篱落又谁家。
空余满纸秋容在,饱炼风霜朵朵斜。
淡淡芳姿澹澹香,淡中滋味不寻常。
圭棱气骨踈狂性,游戏何曾解傲霜。
洗尽铅华梦太清,少沾雨露少枯荣。
而今踪迹轻于纸,吩咐青霜压不成。
孤芳玉立自亭亭,清节为秋出性灵。
解识书生点滴墨,不甘粉饰入丹青。
云散风流心境澄,一官况自冷如冰。
百般萧索描难尽,要比秋花尚不能。
托根未肯付田畴,赏识风尘以外秋。
人有雄心花有骨,霜天月地两悠悠。
吟肩高耸出寒林,回首当年冒雨寻。
客里重阳三十载,全凭片纸证初心。
指斯如滴露华涵,倒插横陈酒半酣。
案上墨融河北纸,倚词人唱望江南。
湘廉高揭受风恬,笑把花枝信手拈。
用笔但能求劲直,粗毫处士失秾纤。
披棘分榛草载芟,误将傲骨裹青衫。
餐他秀色延龄好,得殿群芳已不凡。
时如皋诸名士对仲贻菊的诗词赞赏有加。陈燮堂曰:
“仆于海岩、麓樵两兄处,久耳淡人先生才名,但天各一方,惜相见晚也。苏晓峯、丁老夫子过舍,籍读佳什,清言霏玉穆如蔼如,始信吾友之语。实非虚誉,拜服拜服。附寄俚句即求诲定。”
刘德凤评论其诗赞道:“庄诵佳篇,字字从灵性发出。风来水面,月到天北,可以想其用笔之妙,学诗者当于此问津。”
仲贻菊的代表作《且憩山房诗钞》,共收进自撰诗527首,以行楷抄录,为不可多得的一部清道光年间的诗集。清光绪壬辰进士、翰林院编修沙元炳赞其诗为“才子诗”。如皋张锡麟为诗集作跋,现抄录于下,以作对仲贻菊诗词的评介。
“淡人先生自西场来尘谈,载接手所作《且憩山居消夏诗》一册见示。其间诸吟掌,月旦丹铅,濡染殆遍,倾倒折服,有褒无讥。而先生虑余之随流扬波,周于世故也。因郑重而索改焉。余漫应之,爰叟其诗而读之,端庄流丽,刚健阿娜,奄有众长,不拘一格,是真能跻大雅之堂而追踪元白者,众论翕然,良非虚誉。余何人斯,敢置雌黄于无可雌黄之中,学盲人道黑白耶?虽然有大醇者未必无小疵,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往往有之。若仅依样葫芦,众好亦好,非所以剧知已之托,即不可以知已乃为之细心披阅,极力推敲。于其思之晦者,易而显之,语之涩者,更而调之;律有未协者协之;意有未达者,达之;究其痛恨之所在,指而若之;即其名句之所昭,评而彰之。噫,岂真点石成金,不过吹毛求疵,原知东施之效颦万不及西施之捧心。然撰诸,无负所托之苦心,固已不留□憾。欲如谓不自揣度,靦颜而为一字之师,则余岂敢?知我者其有以恕我乎?附尘《四鲍录》求郢政开罪种种,镜希鉴尔。”
山居不减《辋川图》,摩诘清吟是自娱。偏是功夫淘汰久,公然满口唾珍珠。
君咏砂壶云:成庵不从淘汰后,难教满口唾珍珠。余极为击节二句。
销夏诗篇迥出群,几人月旦已纷纷。知音别有相须处,不许人云我亦云。
为君膝促更眉攒,一字思量安未安。记得随园有通论,改诗难比作诗难。
东野曾经尉溧阳,长宜名士两相当。明年黄鹤楼头去,可有新诗寄故乡。
君向年筮仕湖北乞□山居,乃将重蒞旧治果展新猷矣。雅人深致,仙吏才华,东海故知愿侧耳听官声洋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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