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俊山
一、新麦登场
那年,我还在读小学。奶奶对我说:“楝树开花,穷人说大话。”
奶奶的话,让我一头雾水。后来,我看到田野上,成片的麦子被割倒,挑运。生产队的晒场上,严三赶着耕牛,拉着碌碡,转着圈子,开始“做场”,我才知道,奶奶的话是指楝树绽放紫红色小花时,新麦登场,穷人可以说一声“饿不死了”。
“饿不死了”竟然是“大话”,可见种地的穷苦人,过日子是多么艰难,多么不容易。当然啰,奶奶年纪大了,她说的应该是旧社会。不过,她说这话的时候,乡亲们仍然把新麦登场看作一件很大的喜事。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收麦之前,缺粮的人家已把自留地里未黄的麦穗摘下,制成食物“冷蒸”填肚子,以熬过这青黄不接的岁月。眼巴巴地,大家都盼着新麦登场呢,吃冷蒸,毕竟是糟蹋麦子。新麦磨粉吃,比吃冷蒸划算多了。现在,新麦登场了,人人都可以吃饱肚子了。
要想早点儿吃新麦,得抓紧脱粒,把麦子晒干。白天农活太多,脱粒一般靠“开夜工”。脱粒机一发动,就像张着大嘴的巨兽,等待喂食。生产队的男女劳动力分两组,一组上半夜,一组下半夜,人歇机不歇,直到脱粒结束。这时,个个都是全身灰土,只有眼珠、牙齿还是脱粒前的样子。
麦子脱粒后,晒干扬净,得先交公粮。那时候,粮食紧张,我们生产队有几个小伙子总是抢着要去送公粮。几年后,有人走漏了消息:送公粮的,半路上用麦子换米,煮了一锅饭吃了!原来,有人要求送公粮,并不是觉悟高——我算是真正懂得了什么叫“民以食为天”。
麦子入库,通常先把第一个竹箩装满,秤一下重量,一箩80斤,接着就由男劳力扛着装满麦粒的竹箩,一箩一箩倒进仓库的粮囤子。会计在一旁数入库的竹箩数量,最后就能估算出这一季的收成。
生产队的粮囤是用长辫子一样的踅子(海安人叫折子)圈成的。圈粮食的通常是有经验的老人,一圈一圈把粮食圈在里面,一个粮仓通常有一个成人高。收获的新粮,全都盛在粮囤里。这些粮食,除了作种粮,储备粮(报纸上宣传要“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因此也叫战备粮)。在挣工分的岁月里,还有按工分分配的劳动粮、按人头分配的口粮,按养猪的头数分配的“猪粮”。
最让人兴奋的是分粮。当生产队会计带着鼻音,响亮地喊出一声“分粮啰”,人人神采飞扬,喜形于色,就像拾到了什么宝贝。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找口袋,寻绳索,拿扁担,抬箩筐,能用来运粮食的工具纷纷出现在通往生产队仓库的路上。粮囤里,有人赤了脚在扒粮。那时,粮食太金贵了,扒粮的人出粮囤时,衣服口袋里的粮食要倒尽。不穿鞋,也免得落下鞋里有粮的嫌疑。
分到新麦后,我至今难忘是:母亲觉得父亲的计划粮不够吃,带晚炒熟了半口袋新麦。第二天是星期天,生产队是没有休息日的,她让我扛着这半口袋新麦去大队加工厂。炒熟的麦粒进了面粉机,立刻散发出香味。加工面粉的师傅(我叫他“机鬼子”),见到麦粒是熟的,伸手就抓,抓了就往嘴里捂,一口又一口,我心疼得攥紧的拳头都在发抖,但还是忍住了——我打得过人家吗?
许多年过去了,老家的田野上,收割机隆隆响,正在收麦。我想起了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那些逝去的场景。哦,上一代付出辛劳,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啊。今天,好日子来了,我怎能不感恩惜福呢?
二、夏忙假
又是五月,不禁想起读小学和中学时的忙假。
我生活的生产队在海安西北,有200多亩地,三分之一是棉田,其余的地块主要种麦子,栽水稻。我们的学校在大队部西边。每年,学校都会放夏忙假,秋忙假。
夏忙假,一般从5月25日开始,为期两周。这时麦子要收割,秧苗要移栽,棉花要整枝条,农村特别繁忙。小学生回到生产队,拾麦穗,割草,或者刷锅洗碗,喂猪喂羊。中学生呢,割麦、插秧、施肥、喷农药,很多农活都得干。小学生干农活,一般记二到四个工分,中学生是“半劳力”,干一天可以挣七、八个工分。记得读初二那年,夏忙假,我割麦,起秧,挣了近100个工分。
升学,我们丝毫没有学习压力,更没有复习迎考的气氛。我们担心的反而是劳动表现不好,生产队长不给好评。因为学校规定,忙假结束,要请队长证明我们参加了集体劳动,还要写上劳动表现怎样。而老师给我们的教育也是:只顾埋头学习是“走白专道路”,危险;害怕艰苦劳动,可耻。至于能否升学,农村由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大队党支部会根据你的家庭成分、政治和劳动表现等研究决定。
夏忙假期间,麦子要抢收,秧苗要抢栽。特别是收麦子,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错过季节,就错过丰收,而麦子的成熟,仿佛只要一阵热风,转眼间,麦地全黄了。男女老少,全都上阵。“收麦如救火“,女的挥镰,男的挑运,老人翻晒,小孩拾麦穗。如果听说几天后有雨,大家更是疯了一样,在这样的劳动队伍中,我是割麦的新人。天刚亮我就下了地,弓腰挥镰,直割到烈日高悬,汗如雨下,割到后来,腰像断了,手也不听使唤,实在撑不住了,就躺在割倒的麦杆上喘气。这时,嗓子渴得要冒烟,见到有人提来一桶凉水,赶紧靠过去,操起水瓢,咕咚咕咚,我一口气灌下半瓢。啊,忒好喝,忒爽!我敢说,后来我喝过的最好的茶也没这感觉。
熬到天黑收工,吃晚饭时,吃着吃着,打起了盹儿,碗都掉地上了。这时,上工的哨子又响了。女劳力去起秧。我跟着男劳力去脱粒。队长给我们鼓劲:“开夜工,别怕苦,想想长征两万五!”跟长征的艰苦比,干活确实算不了啥。我振奋精神,黑夜接着白天干。
两周过去,我变瘦了,变黑了,又回到了学校。这时,我们对老师讲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体会好像特别深,对无论寒暑,风里雨里,终年在地里劳作的乡亲,由衷地产生了敬意。对粮食、财物也丝毫不敢糟蹋。以至于直到现在,手头宽裕了,也不倒剩饭,不乱花钱,房子装修,搬砖,刷墙,自己能干的活全都自己干,六十开外的人,笔耕之余,仍然爱干体力活。有年轻人笑我有“穷养后遗症“,我笑着解释:是当年的忙假,让我更敬重劳动者,更爱劳动,也更加珍惜今天的一切,我这是“忙假后遗症”。
三、消失的草塘
小学课文《可爱的草塘》中有这样的描绘:“近处的呈现鲜绿色,远一点儿的呈翠绿色,再远的呈墨绿色,一层又一层,最后连成一片,茫茫的跟蓝天相接。我情不自禁地说:‘这草塘真美啊!’”
这段文字,让我愣了:这应该是草场啊,大概地势低,得名“草塘”,我挖过草塘,翻过草塘,乡下的草塘不是这样!
俗话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在生产队,早春时节我就挖过草塘,沤过绿肥。那时,化肥计划供应,量少不够用。栽秧时,为保证下足基肥,公社会下达指标,具体到每亩必备的基肥及草塘数量。指标下达到大队再到生产队,会逐级提高一些。有一首顺口溜:“公社干部纸上画,大队干部往上加,小队干部吼又骂,社员累得地上趴。”前两句说的是下达积肥指标,后两句说的就是挖草塘,翻草塘。
挖草塘不妨早一些,地点选择田边,方便日后施肥。一块田,往往挖一个草塘。选好开挖地点后,先用大锹画个方框,向下挖两大锹深。挖上来的泥土堆在塘口四周,再用锹拍打平整,做成土埂。这样,草塘上下便有了一米上下的深度了。草塘太深,将来取肥困难。合格的草塘,内壁上下笔直光滑,塘底也一溜平。
塘开挖好后,可以先蓄一些河泥,也可以等有了绿肥再运河泥。将河泥与绿肥充分拌和,置于塘里发酵叫沤,沤制的肥料叫渣,因此,沤草塘也叫沤渣。
4月底,5月初,麦子开始泛黄,“沤渣”也到了高峰期。我们将割来的黄花苜蓿、蚕豆秸等挑到塘边,用铡刀铡碎后,与河泥就着水拌和。一层泥土,一层绿肥。草塘填满后加足水,要保持拌了河泥的绿肥上面有一、二寸水。大约一个星期后,拌了河泥的绿肥像发面的馒头,经过发酵,散发出臭烘烘的味道。这时要再翻塘:将渣(拌合了河泥的绿肥)用钉耙翻到草塘四周,向空塘加些水,再次拌和——草塘的泥和草均匀地融合在一起,发酵才会快,渣才肥。翻草塘结束,队长来查看,他站在塘边,用钉耙钩住塘里的渣使劲推拉,这时,整个草塘里的渣都要随着钉耙晃动。否则就是拌和不均匀,翻塘质量不合格。队长就会对我们吼甚至骂,让我们返工继续干。
挖草塘,翻草塘,都是重体力活儿,特费力,特苦。一旦队长吼叫,要我们返工,我们就累得骨头像散了架,常常趴在农具或草上稍微歇会儿,然后再继续干。翻过的草塘,用不了几天,表层的水面上,就不断地翻着大小气泡,这期间,还得经常往塘中加水,以加快腐烂的速度。
草塘如同生产队的储备肥料额的仓库。一个草泥塘内沤制的渣,大约有10立方,可以给四亩田施肥。草塘清空后成了水塘,有时你会发现它成了小鱼的乐园,还有田螺、泥鳅之类的,吸引了一些顽皮的乡下少年。
我生活的乡村,曾经草塘密布。如今,草塘不见了,而河水也污浊了,常常散发着淤泥的臭气。明白了乡村的变化,当老家的朋友说要建设生态乡村时,我就会想起消失的草塘,就会忍不住问:那河里的淤泥,如今是怎么处理的呢?
四、炎夏的人造灰
回了一趟老家,因为老母亲不放心乡下的责任田。
田是请人代种的,我看了看,土壤板结更严重了。我知道,单一地使用化肥,这是必然的结果。这让我更加怀念起了农家肥,特别是炎夏的人造灰。
那是大集体时代,农家肥有两大类,一类是绿肥拌河泥,挖塘加水沤制的,乡亲们叫“渣”;一类是将青草与泥土,按一定比例混合在一起,堆放发酵的,乡亲们叫“人造灰”。
“人造灰”其实应该叫“堆肥”,最适合搞的季节要数“三伏天”。这时,秧已栽完,长势正旺;棉桃初现,还没有吐絮。树阴下,鸡热得撑着双翅,狗吐着长长的舌头。庄稼人进入相对较闲时期。
牛扣在桩上,一样会老。天热,窝在家里,一天照样过去。还是多干些活吧,生产队早就给我们安排了农活:大家要趁早凉,大量割草、大运垃圾。暑天大搞“人造灰”,秋季麦田才有肥。
搞人造灰,操作很简单。几个人围在一起,用铁锹、钉耙等农具把杂草、烂泥、猪粪、鸡粪、羊粪等搅拌均匀,一层层堆放,加高,最后堆积成圆锥型的土堆,接着在土堆四周,用湿泥(掺一些麦糠更好)涂抹封住,土堆顶部留些凹陷。土堆用泥封,是避免透气通风,加快内部的杂草等发酵腐烂;顶部微陷,能够积存一定量的水,保持土堆的湿度,同样可以加速杂草等有机物的腐烂。这期间,要不断从顶部微陷处灌水,使得土堆内始终处在“积水”状态,在人工控制下,土堆会发热,其温度从中温阶段到高温阶段,最后,经过发酵腐烂,土堆内只剩下部分较难分解的有机物,以及新形成的腐殖质,这时,土堆进入降温阶段, “人造灰”已经可以施用了。
人造灰,实际上是利用微生物的发酵作用,促进有机肥腐熟,而高温对这一过程十分有利,因此,我们生产队年年都在炎夏大搞人造灰。露天自然堆放的人造灰会不会散发臭气,污染空气呢?记得农技员讲过,堆肥有好氧堆肥和厌氧堆肥。人造灰属于好氧堆肥,具有温度高、基质分解比较彻底、堆制周期短、异味小、便于处理等优点。至于臭味,难免有一些,但不浓烈。要知道,没得肥料臭,哪有米饭香,跟庄稼丰收相比,人造灰有些异味,算个啥?
那个时候,每个生产队都有一堆堆人造灰, 土坟似的分布在田头村边。秋播时节,人造灰可以施用了。于是,人们把这些很好的有机肥源源不断运到大田里。有了这些人造灰做基肥,土壤更疏松了,更保水、保肥了,庄稼地成了 “海绵田”,乡亲们似乎看到了来年的麦穗,哦,金色的麦穗啊,大得像狗尾巴。一张张被太阳晒得黑里透红的脸,顿时浮现出丰收的喜悦……
站在老母亲的责任田边,我的思绪飘得很远。我想,如今,讲究“清洁乡村”。“文明乡村”,人们已经不用人造灰等有机肥了,失去了有机肥“喂养”的土地,变得越来越板结。我害怕,有一天,老家的土地真的会坚硬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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