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兆熊
魏建功(1901-1980)字天行,别号山鬼,海安西场人,原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九三学社中央委员、常委,北京大学一级教授、副校长。他是我国著名的语言文字学家,被誉为“《新华字典》之父”。他主编的《新华字典》已修订12版次,发行5亿多册,列入世界吉尼斯纪录,可谓“一个海安人,影响十亿中国人”。另外,他还是一个书印成就斐然的大家,只不过因为他的音韵文字学方面的巨大成就所掩盖而鲜为人知罢了。
师从钱玄同,书印出蓝胜于蓝
魏建功在北大读书时,钱玄同是他的“音韵学”课的老师。由于魏建功学业超群,深得钱玄同赏识,二人关系密切,情同父子。在钱玄同的影响和指导下,魏建功音韵文字学研治颇有建树,出版了《古音系研究》。该书1935年出版时,钱玄同带病修书一封,虽然未能赶得上首版时编入书中,但在第二版再版时,魏建功把钱玄同的信排在序四的位置,由此可见二人感情之深。
钱玄同不仅是一位语言文字学家,而且是一位书法大家。钱玄同的书法继承了乾嘉之际书法家、篆刻家邓石如以来的传统,用北魏的笔意写行草,飘逸流利,有时工整,用隶笔更像北朝的写经,功力极深。受钱玄同的影响,魏建功平时练习书法甚勤,惯作行草。他的书法清秀圆润中又藏有劲健遒逸之姿,真书追随钱玄同,作唐人写经体,又独略带汉隶意味,端庄凝重。魏建功的学生张中行曾这样评价:“他的字也是紧随老师的路子,隶书而掺一点写经体。”“魏先生是隶意多于写经,更刚劲锋利,可谓青出于蓝。”(《负喧锁话·魏建功》)。1939年1月17日,钱玄同病逝。1940年4月4日,魏建功曾写《哭·先师玄同先生用年字韵》诗一首,悼念恩师。诗云:
端居敬念忆华年,亲教此生乐最妍;
叠韵双声闻绪论,敦行尚志获因缘;
常移杖履回轩晚,更得提撕沃泽生;
决破罗网怀意苦,苍茫独立信诚坚。
魏建功斐然的书印成就,集中体现在以下几本书稿中。一是《手书<鲁迅旧体诗存>长卷》。鲁迅先生逝世后,魏建功发愿编印鲁迅先生诗刻木板,特向许广平索要鲁迅先生诗稿。许广平从《集外集》中录抄一份,并随题记寄来。魏建功用朝鲜纸写成一个卷子待印。由于“七七”卢沟桥事变,北大南迁后,魏建功又赴台推广国语,此事被耽搁下来。1948年11月,魏建功从台湾回大陆时将手卷和一些字画寄存在好友夏德仪处。但后来他忘了此事,“以为把长卷丢失了”,曾想重写刊印,因文化大革命等诸多原因,后来一直未能如愿。1994年,魏建功的儿子魏至准备出版魏建功的《独后来堂十年诗存》一书,恭请魏建功的生前好友题字留念时,夏德仪才把题词及魏建功寄存他处的书籍、字画、杂物,其中包括《鲁迅旧体诗存》手卷,全部寄给了魏至。1996年9月,江苏教育出版社影印出版了这个手书长卷,终于了了魏建功几十年的遗愿。
二是《魏建功先生手书<毛主席诗词>》。魏建功这本书法作品是由魏建功的学生吴永坤编,江苏教育出版社影印出版发行的。1964年4月,吴永坤从北大中文系第一届古典文献专业毕业,离校前将一本黑色硬皮面道林纸的笔记本给了魏建功,肯请老师为他题几个字作纪念。数日后,吴永坤取回时,发现魏先生敬题了当时公开发行的37首毛主席诗词,其后还写了这样一段话:“永坤同学出册索书留念,而近年目力昏眊,不能为之工,草草抄毛主席诗词通报其意。五二晚间开始,神疲而笔误百出,次日参加红楼五四四十五周年纪念会归,穷半日乃毕。灯下漫忆,一九六四年五月三日魏建功。”吴永坤惊喜异常,奉为至宝,此后十多年间,僻居西北,糊口四方,损失书物无数,然而本书稿珍逾拱璧,视为生命,造次必藏之,颠沛必携之,终于保存下来。上世纪70年代,吴永坤回南京任教,见到其子从新华书店购回的《郭绍虞先生手书<毛主席诗词>》,触发联想,于是决定刊印先生的遗墨。此书封面由顾廷龙题写,内封面由吴小如题写,以张中行的《纪念魏建功先生》代序。还有三份附件:首先是俞敏(叙迟)1994年3月不顾耄耄之年、疾病缠身所写的跋。其中说道:“天行师书,点画庄重中见秀丽,堪指艺术家之尤。”其次是年登八十的周燕孙(祖谟)1994年6月18日,从书法的角度评价先生遗墨的华文《书天行师墨后》。文中说:“天行师精于文字声韵之学,所作小字,结体谨严,介于隶楷章草之间,独成一格。其波磔处,类似汉熹平石经,其纤细处类似邓文原,故为时所重。今观此册,为三十年前所书,作横行,气派联贯,矫劲有力,实为罕见。”最后是吴小如从必不可无的角度撰写的酣畅淋漓的《魏建功先生手书<毛主席诗词>的题记》。
三是《天行山鬼印蜕——魏建功印谱》。此书是2001年8月中国书店出版社为纪念魏建功诞辰百年出版发行的。魏建功1928年左右至建国前二十年所镌印蜕453方。印谱由《独后来堂印存》(168方),《义卖藤印存》(116方),《何必金玉印谱》(169方)三部分组成。其中国内外各高校任教专家、学者即达90多人,其中包括学界泰斗蔡元培,国学大师钱玄同、周作人、陈寅恪、沈兼士、刘半农,著名学者罗常培、白涤洲、郭绍虞、钱三强、台静农、郑天挺、朱光潜,著名作家冰心、沈从文等,还有“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所”“中国哲学会章”“国立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等公章及“天行天南行”“张凤举欧游所得”等闲章。
加入圆台社步入印界常奏刀
1928年,北伐军攻克济南后继续北进,北京的奉系军阀往东北退去。在这新旧交替之际,为防止北京的文物遭到破坏,北大研究所的沈兼士等几位导师发起成立了“北京文物维持会”。这期间,这些老辈门常和魏建功等晚辈一起聊天。一次,大家谈到汉魏石经残石,庄尚严自告奋勇,醵资集拓,以供研究,不久就将北京所有的汉魏石经残石全部拓出。随后在庄尚严发起下,成立了团城印社。参加印社的社员有庄尚严、台静农、魏建功、常维均、金满叔 5个人。他们还邀请王福庵、马叔平为导师。开社那天,马叔平认为“团城”原是俗称,所谓“城”只是“台”,因而定名为“圆台印社”。马叔平当场刻了一秦玺式的“圆台印社”章,权作关防。为了示范,王福庵也刻印一方。此后印社虽活动不多,但极大地激起了几位社员的治印兴趣。魏建功更是奏刀不断,常为学界文坛中的名人治印。他的印“熔甲骨、鼎彝战国文字、秦篆、汉隶”于一炉,更以其金石上闻之广博,兼取秦汉古印及明清以来各家所长,于章法、字体、字势独特一格,深受欢迎。为用注音符号为汉字正音,推广普通话,魏建功还创注音符号印为之鼓吹。他为一些师友刻了注音符号印,在《国语国刊》上有奖征答,收到了寓教于乐的功效。如他为语言学家白涤洲刻的名章,以古文“ㄅ、ㄉ、厶”(包刀止)三字的声母,及“ㄞ、ㄡ”(亥、又)二字的韵母,加注音符号“—”,拼成了“白涤洲”三字,在《国语用刊》上有奖征答。罗常培一看知是“白涤洲”,便指点女儿罗坤仪去信竞猜,结果获得了魏建功刻的注音符号章一枚作以为奖品。
义卖创藤印捐款抗战表赤心
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后不久,日军占领北平,北大、清华与南开三校南迁合并组建长沙临时大学。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不久武汉告急。1938年1月上旬,临时大学又迁往昆明,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由于昆明的校舍不够用,文学院和法学院暂时去蒙自上课,魏建功自然就去了蒙自。
魏建功在治学之余,不断搞些篆刻。他尤喜为人刻杖镌筷,以为业余雅趣,他曾为陈寅恪先生刻杖铭曰:“陈君之兼,以正衺矣”。陈寅恪对此杖十分喜欢,至晚年失明,仍手不离杖。1953年冬,陈寅恪作《咏黄藤手杖》诗记其事。诗云:
陈君有短策,日夕不可少。
登床始释手,重把天已晓。
晴和体差健,拄步庭园绕。
步久汗痕斑,染泪似湘筱。
忆昔走滇南,黄虬助非小。
时方遭围难,神瘁形愈槁。
携持偶登临,聊复豁怀抱。
摩挲动节间,烦忧为一扫。
无何目失明,更视若至宝。
擿擿便冥行,幸免一边倒。
残废十年身,崎岖万里道。
长物皆弃捐,唯此尚完好。
支撑衰病躯,不作蒜头捣。
羞比杖乡人,乡关愁浩渺。
家中三女儿,谁得扶吾老。
独倚一枝杖,茫茫任苍昊。
魏建功还为郑天挺刻了两根杖铭,一曰“指挥若定”,一曰“用之则行,舍则藏。”
魏建功刻的这种手杖,是当地市上所售的越南的白藤手杖,直径约一寸余。有一天,郑天挺说:“可否断成截来治印呢?”受到启发的魏建功,尝试着把藤杖截成一段一段的,见其断面略似桃形而多棕眼,别具情趣,于是便开始在上面篆刻。从此中国印学史上便有了“藤印”这一新品种。这种“藤印”不仅为魏建功首创,而且只有一人所刻,成为篆刻艺术史上的一个奇迹。
此后,魏建功常常治藤印赠送亲友。其中有为钱玄同刻的“玄同长寿”“钱夏”,并题词祝曰:“藤性韧直,制玺表德,先生长寿,祝福无极。廿七年八月廿七日祀孔日建功在蒙自。”为台静农刻的“霍丘台”“静农”;为罗家伦刻的“罗志希印”;为章廷谦刻的“章”“川岛”“章矛尘”;为姚从吾刻的“襄城姚氏从吾藏书”;为叶公超刻的“叶公超印”“万人杜岑”;为罗常培刻的“常培心田”;为陈寅恪刻的“寅恪”;为沈从文刻的“沈从文”;为自己刻的“如皋魏氏”“天行天南行”等,一年间共竟得近80方,后来收入自订的《何必金玉印谱》中。
1939年7月7日,西南联大举行抗战两周年纪念日活动,教授们用书法义卖为抗战捐款。魏建功便以藤印参加义卖,原定刻100方,每方2元法币,因义买的人多,又增至117方。义买者有慕名的普通人,也有一些知名人士,如冰心、郑天挺、容肇祖、张充和、江泽涵、郑昕、张清常、陈延年、李嘉言等。在初刻印蜕的样本上,魏建功题写了“聊以永日,不愧苍天”八个字作为纪念。协助他办理此事的吴晓铃特钤了《义卖藤印存》十部,以其中的九部寄北平拟装裱后再行义卖,不料被昆明文明街邮局把印存卖给了光华街的旧书摊,仅有一部由魏建功作序详记此事。题记这样写道:
“廿八年客昆明时,倭冠焰张甚,西南流人群相为义卖备劳杀敌战士,七月七日起与滦吴晓铃、天津杨佩铭两君合作,两君代为罗致,余执刀镌藤印,每一端名氏醵法印二元,十日收件,至八月十九日,竟实治一百零六端,得款二百二十六元,送昆明《益世报》转中条山雷鸣远神甫赠其所率义勇军。凡诸义买者皆流人也,于时自存初拓印样,曾题‘聊以永日,不愧苍天’八字。回首前尘,百感交集。吴君为钤十份印存,意欲更作义卖之资付诸昆明文明街邮局,寄北平书坊装订,乃邮局干没邮资,鬻印存于光华街旧书摊。嘉兴唐立厂君初见之,群相注意,未谋收回,贾人以为奇货,旋即藏去。杨今甫兄似曾购得部分。今复戮力国语,行将入台,在川检点行箧,出此晓铃界予一本,因更记之。以为抗战以后,公务员渎职贪污小史渐端之纪录云。安南白藤滇人制作手杖,余截之试作印,颇别致有趣也。长乐郑毅生君实启发之识,以告来者。卅四年十一月十五日如皋魏建功在四川江津之白沙,距离平之日已八年少二日。义卖之日后称‘天行山鬼’又记。”
后来魏建功去北平招聘“国语教员”,带着《义卖藤印存》求题于诸亲友,友人纷纷题签。张伯驹题七律一首:
不须砍作邛卅杖,直为摹成汉殿础。
钤入丹青画图里,苍茫犹带玉溪烟。
著名历史学家郑天挺题词曰:“其神清其锋利贞固其操温懿君子佩之劲以励其志。建功长兄手制藤印赞。”
由于魏建功先生精通文字声韵之学,对汉字之形体变迁有深入的研究,因而他所制藤印钟鼎甲骨、行草隶篆,随手拈来,触笔成趣。尤其于字体、笔势之设计布局,师古而不泥古,创新又非杜撰,或按字形安排,看似平常,实质处处是匠心。如“孙序”的名章,“孙”字如顽童捕鱼;“夏敬农”名章之“夏”字似士兵敬孔;“周作人”名章之“周”字似盾牌置石上,余则如人形或坐或立,似器物或桌或椅,飞扬灵动,化百炼钢为绕指柔,极见生生精通文字之功力。更有以字形略释字义者,如“吴蔽芾”三字,上部压缩,下部拉长,表甘堂蔽芾根深叶茂之状。“蔡兢平”名章之“兢”字,似笑脸下二小人携手共达终点,表“兢争持平”之意,用心细腻而不露斧凿痕迹,令人拍案叫绝。
魏建功对首创藤印颇为自豪,自谓:“天地间堪充印材料者何啻百千,富家儿持金函玉,争奇斗艳,实则败絮其中;君子安贫乐道,但得印中三味以陶冶性情,又何必鸡血田黄?”对魏建功所治藤印,冰心先生赞赏不已,她与吴晓铃说:“魏先生是文字学大师,他的治印不拘一体,富于书卷气。我那年从你手里用两块钱‘义买’了一方,现在有人找我写点什么总是钤这方藤印;我喜欢它,也是怀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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