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俊山
在新中国历史上,人民公社从1958年创立,到1983年撤销, 1984年彻底终结,其全部的历史计为27年。这段历史已经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笔者是人民公社的亲历者,真实地记录一鳞半爪,但愿能为历史研究者留下一些参考资料。
一、新南公社大会堂
童年时,常听大人说“上街”。“街”指的是如今的海安市南莫镇政府所在地。那时叫莫家庄。莫家庄有供销社,有卖烧饼、卖猪头肉的,这让我十分向往,可是,最让我向往的还是“文革”中建成的大会堂。
文革初期有过一阵改名风。北京长安街改为“东方红大道”,南京鼓楼区改为延安区,海安也风靡改名,南莫公社改名新南公社,南莫中学改名“红卫中学”……改名是“破四旧”的一部分。“文革”中建成的大会堂,也就有了一个响亮的名称:“新南公社大会堂”。
“新南公社大会堂”1967年动议,1968年竣工。那时,最缺的是木料,要建大会堂并不容易,好在“破四旧”挖了很多坟墓。公社要建大会堂,公社革委会一号召,各大队纷纷行动,很快就送来大量棺木。大概是入土太久,又被腐烂的尸体浸泡过,挖出的棺木已经发黑,散发异味。用熟石灰浸泡一阵子,可以淡化黑色,消除不少异味。我读书的新立小学(旧名杨舍小学),很多桌凳的材料就是这种棺木制作的。这种棺木用来做条凳,做椽子,都是不错的材料。新南公社大会堂建成后,我跟着大人进去过好几次。大会堂的宏伟让我感到震撼,我认真地数过屋梁。我们生产队所有的民房都是五架梁,听说只有地主的房子才有七架梁。现在,新南公社大会堂竟有21架梁!再数条凳、计算座位,竟然可以容纳800多人!
50年前,一个公社最宏伟的建筑,也许就是大会堂。它一般位于小镇街道的中心区域,坐南朝北,式样也如出一辙。“人”字顶,红砖大瓦。内部是泥地,正门开在山墙头,大门上方镶着一颗凸出的红五星,下面是“××公社大会堂(大会场)”。正门前有台阶,进门,正前方是高高的主席台,既可以坐领导,也可以当舞台用。主席台的背景为毛主席像。四周的墙壁写着“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之类的标语。
新南公社大会堂向西有供销社、银行、沙岗区委、小学,向东有新南农机厂(前身为铁木生产社),红卫中学,南边是菜市场、浴室,再向南,过桥有粮管所。向北主要是民居,处于小镇中心的大会堂,四周都是矮矮的平房,更显得高大宏伟。
大会堂最大的作用当然是开会,文革时期,批斗大会、动员大会、誓师大会以及斗私批修、忆苦思甜、批林批孔等重要活动常在大会堂进行。大会堂是阶级斗争的前沿阵地,“抓革命,促生产”的指挥台。公社、大队、小队的三级干部会往往在大会堂召开,比如,每年农忙之前的动员大会就在大会堂。记得1970年代,海安提出一个奋斗口号“革命加拼命,再加一把劲。跳出北三县,超过启东县。”(那时,启东是南通地区的龙头,海安经济是落在最后的“小六子”)。动员大会召开时,能容纳800多人的公社大会堂挤得水泄不通。台上,革委会干部中气十足,讲话铿锵有力;台下,黑压压的,全是人头。那场面给人的印象是:大会堂神圣庄严,地位举足轻重,是一个公社的政治文化的中心,无可替代。
1982年,新南公社恢复旧名,后又改为南莫镇。我生活了多年的生产队先是脱离南莫,划归新海农场,新海农场不久改名新海人民公社,又改名双溪乡,最终划入墩头镇。时代变化,社员改称村民,大会堂的功能成了影剧院。
此前,大会堂有时也放电影,但反反复复就是《地道战》《南征北战》等几部片子,进去看还要花一角钱买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也在大会堂演出,规模最大,演出最多的就是几部样板戏。那时,最热闹的是农历正月各大队文艺汇演。新南公社有19个大队(1972年1月,原新南公社新立、新进、新明、新农4个大队划入新成立的新海农场),南片的大队名称一片“红”:红光、红阳、红胜、红卫、东方红……北片的大队名称一片“新”:新庄、新明、新农、新生、新立……,每个大队宣传队演出半天,差不多要演到正月结束。宣传队涌现了不少人才,大多是插队知青,后来担任南莫镇文化站长的吉林贵就是演郭建光脱颖而出的。知青陈永芳演阿庆嫂也红透了。大会堂还是新南公社党员干部冬训的场所,中小学生文艺队展示的舞台。
新南公社大会堂改为南莫影剧院,情形大变。去南莫,可以到原先的大会堂看电影,看戏。白甸的古装戏《珍珠塔》在南莫大会堂连演9天,座无虚席,这让白甸人至今还感到自豪。至于电影,内容也越来越丰富。彩色故事片也出现了。《红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珊瑚岛上的死光》,中国青年海外学成毅然回归,外国美人痴情追随;《知音》,“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韵依依”……一部部电影,打开了过去的社员(如今的村民)眺望外面世界的窗口。此后,电视机进入寻常百姓家,加之娱乐形式的多元化,影剧院门庭冷落,最终门可罗雀,直至关门。
公社大会堂多数建于六十年代中后期,曾经是我国农村的一道靓丽风景。那时,中华大地风云变幻,各种政治运动如火如荼。运动多,会议就多。可以说,大会堂是时代的产物,也是农村乡镇的标志性建筑。如今,很多公社大会堂已经被废弃,被拆除。新南公社大会堂历经50年风风雨雨,也已经破败黯淡,当年的红五星、标语也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门前有两块黄牌,上书两行红字:“此房危险,请勿靠近”。
今年中秋节,我回南莫,站在这一人民公社的遗迹面前,往日的一幕幕场景竟如在眼前。时代变化是多么快呀,公社大会堂,这个见证过红火年代的建筑物,有没有保存价值呢?是否应该永远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呢?
二、远去的粮印
谈及“大印”,许多人想到的是书画或文件上的印章,我想到的却是给粮食盖印的往事——粮印,那才是真正的“大印”。
我有22年生活在新南公社新立大队第十三生产队。那时,村民叫社员。我早就学会的一首歌,歌词就是 “我是公社小社员来,手拿小镰刀呀,身背小竹篮来。放学以后去劳动,割草积肥拾麦穗……”歌词真实地反映我小学时代的生活。
民以食为天。可能是三年困难时期被饿怕了,那时,上小学的我割草、积肥、拾麦穗,其实都是为了多打粮(草是绿肥)。一日三餐,奶奶老是警告我:“碗里不能留米粒”; “在菩萨眼里,米粒有碌碡大,人只有蚂蚁大。”其实,粮食有多重要,从生产队使用的粮印,我就感觉到了。
人民公社化时期,从年头到年稍,春耕、夏锄、秋收、冬储……社员们都在围着粮食转。特别是秋收开始,庄稼陆续上场,几乎每天都有粮食脱粒出来。这些粮食到收工时,都要堆成圆圆的粮堆,用草苫子一圈圈苫好,第二天,如果天气晴好,就揭去草苫子再晒。稻粒、麦粒要晒到牙一咬断两截才能入库。草苫子能挡雨不能防盗,得有人站岗护粮,我当年就干过这一行,在岗棚里睡一夜能挣二分工。不过,站岗的人也可能偷粮食,这时,粮印就派上了大用场。
粮印用木板制作的。制作过程为先在木板上写字,然后用钢丝锯将字锯掉,形成空心字,再将木板作为底板,钉在长方形的木框下面。底板上蒙好窗纱或其他空隙较大的纱。木框上面钉一根弓形的木把手。将石灰粉末放进木框里,粮印便大功告成了。我们生产队的粮印比成人的脚掌长一些,也宽一些。木板上刻的空心字是“民主”。木匠还配了一个专门放置粮印的木盒子。生产队有掌印的盖印人员,还有监印的。盖印、监印,四类分子没有资格,能入选的家庭成分要属于贫下中农。我们队盖印的是贫协代表(大队有贫农协会)。“手中有粮,心里不慌。”粮食堆好后,叫来掌管粮印的贫农代表,把粮印按在粮堆上轻轻一压再一提,粮堆上便出现了石灰粉形成的两个白字:民主。盖好粮印,苫好草苫子,人们才离开晒场。第二天,队长吹哨上工,安排人晒粮。这时,监印的社员要查看粮堆上的石灰印。要是有人动了粮食,马上就能被发现。监印的社员有时很细心,不光要数粮印的数量是否有变化,还要分析一些不完好的粮印是否为老鼠破坏或偷盗所为,勘验清楚,才能放开粮堆晒粮。
公社化时期,每个生产队都有粮印。这些粮印规格不一。文革爆发后,木匠也要走集体化道路,不准私自外出干活。我熟悉的一位木匠师傅,积极投身“忠字化”运动,主动为生产队刻了不用石灰粉的粮印。这种式样的粮印据说源远流长,它是在木板上刻上印文(阴文或阳文),木板背面有一个印纽。这方粮印刻的是一个“忠”字,盖印时,不需要石灰粉,只要抓住印纽(把手)在粮堆上面按一按,拎起后粮堆上便有了字,接着再盖第二下,第三下,直至粮堆上满是“忠”字为止。
晒场上的粮食干透后,除去直接分给社员一些口粮外,剩下的是要上交的公粮、饲料、种子等,这些都要入库。那时,生产队的粮仓没有防盗门更没有报警器。大多数是人字架型土坯房,木头门窗,两把大铁锁。入库的粮食装进大小不等的粮囤,抹平,盖上粮印,再次打开粮食仓库时,要经过验证粮印,才可以动用库存的粮食。
随着时代的发展,公社的消失,粮印也就退出了历史舞台。可作为一个特殊的年代的见证,粮印仍然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脑海里,令我回想,令我沉思。秋收时节,我依然会想起生产队晒场上金色的稻堆。一首老歌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三、“牢又牢”的土圆仓
这张照片是在海安的雅周镇拍摄的。照片上的土圆仓,跟我生活的生产队建在晒场东南角的两座土圆仓完全一样。
土圆仓是人民公社时期涌现的新事物。记得当年有一首歌谣:“土圆仓,真正好,贫下中农新创造。就地取材成本低,泥墙草顶牢又牢。土圆仓,真正好,备战备荒不可少。集体粮食仓内藏,打起仗来当碉堡。”
唱这首歌谣时,我才10多岁。那是上世纪60年代末,“珍宝岛事件”发生后,各地都在宣传伟大领袖“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指示。土圆仓开始在各地兴起,可能与“广积粮”“要准备打仗”的时代背景有关。当然,土圆仓盛极一时,与建造成本低技术容易掌握关系更大。
那是个贫穷的年代,用水泥、砖头建仓库储粮,很多生产队负担不起,建造土圆仓则几乎不用花钱。找一块平整的地方,钉一根木桩,系一根绳子,拉着绳子的另一头画个圈,打个砖底,就可以建土圆仓了。具体建法是:用稻草或者麦秸等,捋成三、四寸粗,长约二尺的草把,裹上粘稠适度的稀泥,揉成中间粗两头细的草泥条,沿着画定的圆圈一把挨一把地往上垒,上下两层草泥条要错开,两头连接处要互相钩搭,这样才结实。草泥条每垒一、二尺高,就要停下来,等泥干硬后,再接着往上垒,直至需要的高度。一般花一周时间,垒起一丈多高,就可以封顶了。土圆仓的顶呈伞形,斜度约为45度,以竹、木为骨架,盖上草后很像一只特大的斗笠。建好的土圆仓上头留进粮口,下面留出粮口,仓底要垫高并铺上塑胶薄膜之类的防潮。
土圆仓就地取材,春天建成,秋季就能装粮,经济实惠,很受大家喜欢。我所在的生产队,晒场边上建了好几个土圆仓,士兵似的,一溜儿排着。这可是全生产队男女老少的口粮啊,夜里,生产队的男劳力要轮流看守。
看守土圆仓,防止粮食被盗,名为“站岗”,实际上并不需要“站”,完全可以钻进简易的岗棚里睡觉,只要保持警觉,有什么动静,探头看看,或查问一下就行了。夏天蚊虫成阵,冬天寒风刺骨,站一夜岗只有两个工分,折合人民币约5至6分钱。有人嫌不划算,严二爹自告奋勇,别人不愿站的岗,全是他顶上。当时,我在村小上学,从土圆仓边经过,经常看到严二爹在土圆仓边的岗棚里收拾铺盖。
暑假里的一天,我竟然看到严二爹被队长和民兵排长关在岗棚里。队长在大声喝问:“是不是你偷的?说!”
严二爹低着头,欲言又止,满脸是汗。我好奇地凑过去,队长手一挥:“走!走!你们这些小子,都给我走开!”
出啥事了?走开后,我心里放不下,一打听:原来是封好的土圆仓,一年半载,队长就会带人查看一遍,没问题再封上。这次检查时,发现仓里的麦凹下一个坑。沿着有坑的一侧检查仓壁,在离地2尺高的地方,有一块土不正常,一扒拉就掉了,露出鸡蛋粗的一个洞。一定是有人偷粮!队长抓住严二爹一审,果然是他。怪不得严二爹要替人站岗,他看中就是偷粮方便。他用刀子在土圆仓的壁上掏了个洞,夜里把竹筒插进洞里,摇动摇动,小麦就流进了口袋。完事后,他用土块把洞塞上,不细心的人,还真发现不了。
对严二爹偷粮,有人说,假如少偷一些,仓里不会出现凹坑,就不会出事。人啊,太贪才会惹祸。我呢,却对“牢又牢”的土圆仓产生了怀疑:用刀子就能掏洞,打起仗来。这土圆仓能“当碉堡“吗?
土圆仓本来没有多少战备意义,农村包产到户后,生产队土圆仓储粮的作用也失去了。不过,作为人民公社的遗迹,土圆仓也没有立即拆除,大概是拆掉也没有可用的材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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